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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、第十回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话说当日林冲正闲走间,忽然背后人叫,回头看时,却认得是酒生儿李小二。
2、当初在东京时,多得林冲看顾。
3、这李小二先前在东京时,不合偷了店主人家财,被捉住了,要送官司问罪,却得林冲主张陪话,救了他,免送官司;又与他陪了些钱财,方得脱免。
4、京中安不得身,又亏林冲赍发他盘缠,于路投奔人,不意今日却在这里撞见。
5、林冲道:“小二哥,你如何地在这里?”李小二便拜道:“自从得恩人救济,赍发小人,一地里投奔人不着,迤不想来到沧州,投托一个酒店里姓王,留小人在店中做过卖。
6、因见小人勤谨,安排的好菜蔬,调和的好汁水,来吃的人都喝采,以此买卖顺当。
7、主人家有个女儿,就招了小人做女婿。
8、如今丈人、丈母都死了,只剩得小人夫妻两个,权在营前开了个茶酒店。
9、因讨钱过来,遇见恩人。
10、恩人不知为何事在这里?”林冲指着脸上道:“我因恶了高太尉,生事陷害,受了一场官司,刺配到这里。
11、如今叫我管天王堂,未知久后如何。
12、不想今日到此遇见。
13、” 李小二就请林冲到家里面坐定,叫妻子出来拜了恩人。
14、两口儿欢喜道:“我夫妻二人正没个亲眷,今日得恩人到来,便是从天降下。
15、”林冲道:“我是罪囚,恐怕玷辱你夫妻两口。
16、”李小二道:“谁不知恩人大名?休恁地说。
17、但有衣服,便拿来家里浆洗缝补。
18、”当时管待林冲酒食,至夜送回天王堂。
19、次日又来相请,因此林冲得店小二家来往,不时间送汤送水来营里,与林冲吃。
20、林冲因见他两口儿恭敬孝顺,常把些银两与他做本银。
21、 且把闲话休题,只说正话。
22、迅速光阴,却早冬来。
23、林冲的绵衣裙袄,都是李小二浑家整治缝补。
24、忽一日,李小二正在门前安排菜蔬下饭,只见一个人闪将进来,酒店里坐下,随后又一人闪入来。
25、看时,前面那个人是军官打扮,后面这个走卒模样,跟着也来坐下。
26、李小二入来问道:“可要吃酒?”只见那个人将出一两银子与小二道:“且收放柜上,取三四瓶好酒来;客到时,果品酒馔只顾将来,不必要问。
27、”李小二道:“官人请甚客?”那人道:“烦你与我去营里请管营、差拨两个来说话;问时,你只说有个官人请说话,商议些事务,专等专等。
28、” 李小二应承了,来到牢城里,先请了差拨;同到管营家中请了管营,都到酒店里。
29、只见那个官人和管营、差拨两个讲了礼。
30、管营道:“素不相识,动问官人高姓大名?”那人道:“有书在此,少刻便知。
31、且取酒来。
32、”李小二连忙开了酒,一面铺下菜蔬果品酒馔,那人叫讨副劝盘来,把了盏,相让坐了。
33、小二独自一个穿梭也似伏侍不暇。
34、那跟来的人讨了汤桶,自行烫酒,约计吃过十数杯,再讨了按酒,铺放桌上。
35、只见那人说道:“我自有伴当烫酒,不叫你休来。
36、我等自要说话。
37、” 李小二应了,自来门首叫老婆道:“大姐,这两个人来得不尴尬。
38、”老婆道:“怎么的不尴尬?”小二道:“这两个人语言声音是东京人。
39、初时又不认得管营,向后我将按酒入去,只听得差拨口里讷出一句高太尉三个字来,这人莫不与林教头身上有些干碍?我自在门前理会。
40、你且去阁子背后听说甚么。
41、”老婆道:“你去营中寻林教头来认他一认。
42、”李小二道:“你不省得。
43、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,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。
44、倘或叫的他来看了,正是前日说的甚么陆虞候,他肯便罢?做出事来,须连累了我和你。
45、你只去听一听再理会。
46、”老婆道:“说得是。
47、”便入去听了一个时辰,出来说道:“他那三四个交头接耳说话,正不听得说甚么。
48、只见那一个军官模样的人,去伴当怀里取出一帕子物事,递与管营和差拨,帕子里面的,莫不是金银。
49、只见差拨口里说道:‘都在我身上,好歹要结果他性命。
50、’”正说之时,阁子里叫将汤来。
51、李小二急去里面换汤时,看见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书。
52、小二换了汤,添些下饭,又吃了半个时辰,算还了酒钱,管营、差拨先去了。
53、次后那两个低着头也去了。
54、 转背不多时,只见林冲走将入店里来,说道:“小二哥,连日好买卖。
55、”李小二慌忙道:“恩人请坐,小二却待正要寻恩人,有些要紧话说。
56、”有诗为证:谋人动念震天门,悄语低言号六军。
57、岂独隔墙原有耳,满前神鬼尽知闻。
58、当下林冲问道:“甚么要紧的事?”李小二请林冲到里面坐下,说道:“却才有个东京来的尴尬人,在我这里请管营、差拨吃了半日酒。
59、差拨口里讷出高太尉三个字来,小人心下疑惑。
60、又着浑家听了一个时辰,他却交头接耳,说话都不听得,临了只见差拨口里应道:‘都在我两个身上,好歹要结果了他。
61、’那两个把一包金银递与管营、差拨;又吃一回酒,各自散了。
62、不知甚么样人,小人心下疑,只怕恩人身上有些妨碍。
63、”林冲道:“那人生得什么模样?”李小二道:“五短身材,白净面皮,没甚髭须,约有三十余岁。
64、那跟的也不长大,紫棠色面皮。
65、”林冲听了大惊道:“这三十岁的正是陆虞候。
66、那泼贱贼,敢来这里害我!休要撞着我,只教骨肉为泥!”李小二道:“只要提防他便了。
67、岂不闻古人言:‘吃饭防噎,走路防跌?’” 林冲大怒,离了李小二家。
68、先去街上买把解腕尖刀,带在身上。
69、前街后巷,一地里去寻。
70、李小二夫妻两个捏着两把汗。
71、当晚无事。
72、次日天明起来,洗漱罢,带了刀,又去沧州城里城外,小街夹巷,团团寻了一日。
73、牢城营里,都没动静。
74、林冲又来对李小二道:“今日又无事。
75、”小二道:“恩人,只愿如此。
76、只是自放仔细便了。
77、”林冲自回天王堂,过了一夜,街上寻了三五日,不见消耗,林冲也自心下慢了。
78、 到第六日,只见管营叫唤林冲到点视厅上,说道:“你来这里许多时,柴大官人面皮,不曾抬举的你。
79、此间东门外十五里有座大军草场,每月但是纳草纳料的,有些常例钱取觅。
80、原寻一个老军看管,如今我抬举你去替那老军来守天王堂,你在那里寻几贯盘缠。
81、你可和差拨便去那里交割。
82、”林冲应道:“小人便去。
83、”当时离了营中,径到李小二家,对他夫妻两个说道:“今日管营拨我去大军草料场管事,却如何?”李小二道:“这个差使,又好似天王堂。
84、那里收草料时,有些常例钱钞。
85、往常不使钱时,不能够这差使。
86、”林冲道:“却不害我,倒与我好差使,正不知何意?”李小二道:“恩人休要疑心,只要没事便好了。
87、只是小人家离得远了,过几时挪工夫来望恩人。
88、”就在家里安排几杯酒,请林冲吃了。
89、 话不絮烦,两个相别了。
90、林冲自到天王堂取了包裹,带了尖刀,拿了条花枪,与差拨一同辞管营,两个取路投草料场来。
91、正是严冬天气,彤云密布,朔风渐起,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。
92、那雪早下得密了,但见: 凛凛严凝雾气昏,空中祥瑞降纷纷。
93、须臾四野难分路,顷刻千山不见痕。
94、银世界,玉乾坤,望中隐隐接昆仑。
95、若还下到三更后,仿佛填平玉帝门。
96、 林冲和差拨两个在路上,又没买酒吃处,早来到草料场外。
97、看时,一周遭有些黄土墙,两扇大门。
98、推开看里面时,七八间草屋做着仓廒,四下里都是马草堆,中间两座草厅。
99、到那厅里,只见那老军在里面向火。
100、差拨说道:“管营差这个林冲来替你回天王堂看守,你可即便交割。
101、”老军拿了钥匙,引着林冲分付道:“仓廒内自有官司封记,这几堆草,一堆堆都有数目。
102、”老军都点见了堆数,又引林冲到草厅上,老军收拾行李,临了说道:“火盆、锅子、碗碟都借与你。
103、”林冲道:“天王堂内,我也有在那里。
104、你要,便拿了去。
105、”老军指壁上挂一个大葫芦,说道:“你若买酒吃时,只出草场,投东大路去三二里,便有市井。
106、”老军自和差拨回营里来。
107、 只说林冲就床上放了包裹被卧,就坐上生些焰火起来。
108、屋边有一堆柴炭,拿几块来生在地炉里。
109、仰面看那草屋时,四下里崩坏了,又被朔风吹撼,摇振得动。
110、林冲道:“这屋如何过得一冬?待雪晴了,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。
111、”向了一回火,觉得身上寒冷,寻思:“却才老军所说二里路外有那市井,何不去沽些酒来吃?”便去包裹里取些碎银子,把花枪挑了酒葫芦,将火炭盖了,取毡笠子戴上,拿了钥匙出来,把草厅门拽上。
112、出到大门首,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,带了钥匙,信步投东。
113、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,迤背着北风而行。
114、 那雪正下得紧,行不上半里多路,看见一所古庙,林冲顶礼道:“神明庇,改日来烧纸钱。
115、”又行了一回,望见一簇人家,林冲住脚看时,见篱笆中挑着一个草帚儿在露天里。
116、林冲径到店里,主人问道:“客人那里来?”林冲道:“你认得这个葫芦么?”主人看了道:“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。
117、”林冲道:“原来如此。
118、”店主道:“既是草料场看守大哥,且请少坐。
119、天气寒冷,且酌三杯,权当接风。
120、”店家切一盘熟牛肉,烫一壶热酒,请林冲吃。
121、又自买了些牛肉,又吃了数杯。
122、就又买了一葫芦酒,包了那两块牛肉,留下些碎银子。
123、把花枪挑着酒葫芦,怀内揣了牛肉,叫声相扰,便出篱笆门,仍旧迎着朔风回来。
124、看那雪,到晚越下得紧了。
125、古时有个书生,做了一个词,单题那贫苦的恨雪: 广莫严风刮地,这雪儿下的正好。
126、拈絮绵,裁几片大如拷。
127、见林间竹屋茅茨,争些儿被他压倒。
128、富室豪家,却言道压瘴犹嫌少。
129、向的是兽炭红炉,穿的是绵衣絮袄。
130、手拈梅花,唱道国家祥瑞,不念贫民些小。
131、高卧有幽人,吟咏多诗草。
132、 再说林冲踏着那瑞雪,迎着北风,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,入内看时,只叫得苦。
133、原来天理昭然,佑护善人义士。
134、因这场大雪,救了林冲的性命。
135、那两间草厅,已被雪压倒了。
136、林冲寻思:“怎地好?”放下花枪、葫芦在雪里。
137、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,搬开破壁子,探半身入去摸时,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。
138、林冲把手床上摸时,只拽得一条絮被。
139、林冲钻将出来,见天色黑了,寻思:“又没把火处,怎生安排?”想起:“离了这半里路上,有一古庙,可以安身。
140、我且去那里宿一夜,等到天明,却作理会。
141、”把被卷了,花枪挑着酒葫芦,依旧把门拽上,锁了,望那庙里来。
142、 入得庙门,再把门掩上,傍边止有一块大石头,掇将过来,靠了门。
143、入得里面看时,殿上塑着一尊金甲山神,两边一个判官,一个小鬼,侧边堆着一堆纸。
144、团团看来,又没邻舍,又无庙主。
145、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,将那条絮被放开。
146、先取下毡笠子,把身上雪都抖了,把上盖白布衫脱将下来,早有五分湿了,和毡笠放在供桌上。
147、把被扯来,盖了半截下身。
148、却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,就将怀中牛肉下酒。
149、正吃时,只听得外面必必剥剥地爆响,林冲跳起身来,就壁缝里看时,只见草料场里火起,刮刮杂杂的烧着。
150、但见: 雪欺火势,草助火威。
151、偏愁草上有风,更讶雪中送炭。
152、赤龙斗跃,如何玉甲纷纷;粉蝶争飞,遮莫火莲焰焰。
153、初疑炎帝纵神驹,此方刍牧;又猜南方逐朱雀,遍处营巢。
154、谁知是白地里起灾殃,也须信暗室中开电目。
155、看这火,能教烈士无明发;对这雪,应使奸邪心胆寒。
156、 当时林冲便拿了花枪,却待开门来救火,只听得外面有人说将话来。
157、林冲就伏门边听时,是三个人脚步响,直奔庙里来,用手推门,却被石头靠住了,推也推不开。
158、三人在庙檐下立地看火,数内一个道:“这条计好么?”一个应道:“端的亏管营、差拨两位用心!回到京师,禀过太尉,都保你二位做大官。
159、这番张教头没的推故。
160、”那人道:“林冲今番直吃我们对付了,高衙内这病必然好了。
161、”又一个道:“张教头那厮,三回五次托人情去说:‘你的女婿没了。
162、’张教头越不肯应承,因此衙内病患看看重了。
163、太尉特使俺两个央浼二位干这件事,不想而今完备了。
164、”又一个道:“小人直爬入墙里去,四下草堆上,点了十来个火把,待走那里去?”那一个道:“这早晚烧个八分过了。
165、”又听得一个道:“便逃得性命时,烧了大军草料场,也得个死罪。
166、”又一个道:“我们回城里去罢。
167、”一个道:“再看一看,拾得他一两块骨头回京,府里见太尉和衙内时,也道我们也能会干事。
168、” 林冲听得三个人时,一个是差拨,一个是陆虞候,一个是富安。
169、自思道:“天可怜见林冲!若不是倒了草厅,我准定被这厮们烧死了。
170、”轻轻把石头掇开,挺着花枪,左手拽开庙门,大喝一声:“泼贼那里去?”三个人都急要走时,惊得呆了,正走不动。
171、林冲举手,察的一枪,先拨倒差拨。
172、陆虞候叫声:“饶命!”吓的慌了手脚,走不动。
173、那富安走不到十来步,被林冲赶上,后心只一枪,又搠倒了。
174、翻身回来,陆虞候却才行得三四步,林冲喝声道:“好贼,你待那里去!”批胸只一提,丢翻在雪地上,把枪搠在地里,用脚踏住胸脯,身边取出那口刀来,便去陆谦脸上搁着,喝道:“泼贼,我自来又和你无甚么冤仇,你如何这等害我?正是杀人可恕,情理难容。
175、”陆虞候告道:“不干小人事,太尉差遣,不敢不来。
176、”林冲骂道:“奸贼,我与你自幼相交,今日倒来害我,怎不干你事?且吃我一刀!”把陆谦上身衣服扯开,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,七窍迸出血来,将心肝提在手里。
177、回头看时,差拨正爬将起来要走。
178、林冲按住喝道:“你这厮原来也恁的歹!且吃我一刀。
179、”又早把头割下来,挑在枪上。
180、回来,把富安、陆谦头都割下来。
181、把尖刀插了,将三个人头发结做一处,提入庙里来,都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,再穿了白布衫,系了膊,把毡笠子带上,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。
182、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,提了枪,便出庙门投东去。
183、走不到三五里,早见近村人家都拿着水桶钩子来救火。
184、林冲道:“你们快去救应,我去报官了来。
185、”提着枪只顾走,有诗为证:天理昭昭不可诬,莫将奸恶作良图。
186、若非风雪沽村酒,定被焚烧化朽枯。
187、自谓冥中施计毒,谁知暗里有神扶。
188、最怜万死逃生地,真是魁奇伟丈夫。
189、【第十回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侯火烧草料场】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诗曰:天理昭昭不可诬,莫将奸恶作良图。
190、若非风雪沽村酒,定被焚烧化朽枯。
191、自谓冥中施计毒,谁知暗里有神扶。
192、最怜万死逃生地,真是瑰奇伟丈夫。
193、话说当日林冲正闲走间,忽然背后人喊。
194、回头看时,却认得是酒生儿李小二。
195、当初在东京时,多得林冲看顾。
196、这李小二先前在东京时,后来不合偷了店主人家财,被捉住了,要送官司问罪。
197、又得林冲主张陪话,救了他免送官司。
198、又与他陪了些钱财,方得脱免。
199、京中安不得身,又亏林冲赍发他盘缠,于路投奔人。
200、不想今日却在这里撞见。
201、林冲道:“小二哥,你如何也在这里?”李小二便拜道:“自从得恩人救济,赍发小人,一地里投奔人不着。
202、迤逦不想来到沧州,托一个酒店主人,姓王,留小人在店中做过卖。
203、因见小人勤谨,安排的好菜蔬,调和的好汁水,来吃的人都喝彩,以此买卖顺当。
204、主人家有个女儿,就招了小人做女婿。
205、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,只剩得小人夫妻两个,权在营前开了个茶酒店。
206、因讨钱过来,遇见恩人。
207、恩人不知为何事在这里?”林冲指着脸上道:“我因恶了高太尉,生事陷害,受了一场官司,刺配到这里。
208、如今叫我管天王堂,未知久后如何。
209、不想今日到此遇见。
210、”李小二就请林冲到家里面坐定,叫妻子出来拜了恩人。
211、两口儿欢喜道:“晚夫妻二人正没个亲眷,今日得恩人到来,便是从天降下。
212、”林冲道:“我是罪囚,恐怕玷辱你夫妻两个。
213、”李小二道:“谁不知恩人大名,休恁地说。
214、但有衣服,便拿来家里浆洗缝补。
215、”当时管待林冲酒食,至晚送回天王堂。
216、次日,又来相请。
217、因此林冲得李小二家来往,不时间送汤送水,来营里与林冲吃。
218、林冲因见他两口儿恭勤孝顺,常把些银两与他做本钱。
219、不在话下。
220、有诗为证:才离寂寞神堂路,又守萧条草料场。
221、李二夫妻能爱客,供茶送酒意偏长。
222、且把闲话休题,只说正话。
223、迅速光阴,却早冬来。
224、林冲的绵衣裙袄,都是李小二浑身整治缝补。
225、忽一日,李小二正在门前安排菜蔬下饭,只见一个人闪将进来,酒店里坐下,随后又一人入来。
226、看时,前面那个人是军官打扮,后面这个走卒模样。
227、跟着也来坐下。
228、李小二入来问道:“要吃酒?”只见那个人将出一两银子与小二道:“且收放柜上,取三四瓶好酒来。
229、客到时,果品酒馔只顾将来,不必要问。
230、”李小二道:“官人请甚客?”那人道:“烦你与我去营里请管营、差拨两个来说话。
231、问时,你只说有个官人请说话,商议些事务。
232、专等,专等。
233、”李小二应承了,来到牢城里,先请了差拨,同到管营家里,请了管营,都到酒店里。
234、只见那个官人和管营、差拨两个讲了礼。
235、管营道:“素不相识,动问官人高姓大名。
236、”那人道:“有书在此,少刻便知。
237、且取酒来。
238、”李小二连忙开了酒,一面铺下菜蔬果品酒馔。
239、那人叫讨副劝盘来,把了盏,相让坐了。
240、小二独自一个穿梭也似扶侍不暇。
241、那跟来的人,讨了汤桶,自行烫酒。
242、约计吃过十数杯,再讨了按酒,铺放桌上。
243、只见那人说道:“我自有伴当烫酒。
244、不叫,你休来。
245、我等自要说话。
246、”李小二应了,自来门首叫老婆道:“大姐,这两个人来得不尴尬。
247、”老婆道:“怎么的不尴尬?”小二道:“这两个人语言声音是东京人。
248、初时又不认得管营。
249、向后我将按酒入去,只听得差拨口里呐出一句高太尉三个字来。
250、这人莫不与林教头身上有些干碍?我自在门前理会。
251、你且去阁子背后,听说什么。
252、”老婆道:“你去营中寻林教头来认他一认。
253、”李小二道:“你不省得。
254、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。
255、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。
256、倘或叫得他来看了,正是前日说的什么陆虞候,他肯便罢?做出事来,须连累了我和你。
257、你只去听一听再理会。
258、”老婆道:“说的是。
259、”便入去听了一个时辰,出来说道:“他那三四个交头接耳说话,正不听得说什么。
260、只见那一个军官模样的人,去伴当怀里,取出一帕子物事,递与管营和差拨。
261、帕子里面的莫不是金银?只听差拨口里说道:‘都在我身上,好歹要结果了他性命。
262、’”正说之间,阁子里叫:“将汤来。
263、”李小二急去里面换汤时,看见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书。
264、小二换了汤,添些下饭。
265、又吃了半个时辰,算还了酒钱。
266、管营、差拨先去了。
267、次后,那两个低着头也去了。
268、转背没多时,只见林冲走将入店里来,说道:“小二哥,连日好买卖。
269、”李小二慌忙道:“恩人请坐。
270、小人却待正要寻恩人,有些要紧话说。
271、”有诗为证:潜为奸计害英雄,一线天教把信通。
272、亏杀有情贤李二,暗中回护有奇功。
273、当下林冲问道:“什么要紧的事?”小二哥请林冲到里面坐下,说道:“却才有个东京来的尴尬人,在我这里请管营、差拨吃了半日酒。
274、差拨口里呐出‘高太尉’三个字来。
275、小人心下疑,又着浑家听了一个时辰。
276、他却交头接耳说话,都不听得。
277、临了只见差拨口里应道:‘都在我两个身上,好歹要结果了他。
278、’那两个把一包金银,都与管营、差拨。
279、又吃一回酒,各自散了。
280、不知什么样人。
281、小人心下疑,只怕恩人身上有些妨碍。
282、”林冲道:“那人生得什么模样?”李小二道:“五短身材,白净面皮,没甚髭须。
283、约有三十余岁。
284、那跟的也不长大,紫棠色面皮。
285、”林冲听了,大惊道:“这三十岁的正是陆虞候。
286、那泼贱贼也敢来这里害我!休要撞着我,只教他骨肉为泥!”李小二道:“只要提防他便了。
287、岂不闻古人言:‘吃饭防噎,走路防跌。
288、’”林冲大怒,离了李小二家,先去街上买把解腕尖刀,带在身上。
289、前街后巷,一地里去寻。
290、李小二夫妻两个捏着两把汗。
291、当晚无事。
292、次日,天明起来,早洗漱罢,带了刀又去沧州城里城外,小街夹巷,团团寻了一日。
293、牢城营里都没动静。
294、林冲又来对李小二道:“今日又无事。
295、”小二道:“恩人,只愿如此。
296、只是自放仔细便了。
297、”林冲自回天王堂,过了一夜。
298、街上寻了三五日,不见消耗,林冲也自心下慢了。
299、到第六日,只见管营叫唤林冲到点视厅上,说道:“你来这里许多时,柴大官人面皮,不曾抬举得你。
300、此间东门外十五里,有座大军草场,每月但是纳草纳料的,有些常例钱取觅。
301、原是一个老军看管。
302、如今,我抬举你去替那老军来守天王堂。
303、你在那里寻几贯盘缠。
304、你可和差拨便去那里交割。
305、”林冲应道:“小人便去。
306、”当时离了营中,径到李小二家,对他夫妻两个说道:“今日管营拨我去大军草场管事,却如何?”李小二道:“这个差使,又好似天王堂。
307、那里收草料时,有些常例钱钞。
308、往常不使钱时,不能勾这差使。
309、”林冲道:“却不害我,倒与我好差使,正不知何意?”李小二道:“恩人休要疑心。
310、只要没事便好了。
311、只是小人家离得远了,过几时那工夫来望恩人。
312、”就时家里安排几杯酒,请林冲吃了一顿。
313、话不絮烦,两个相别了。
314、林冲自来天王堂取了包裹,带了尖刀,拿了条花枪,与差拨一同辞了管营。
315、两个取路投草料场来。
316、正是严冬天气,彤云密布,朔风渐起,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。
317、那雪早下得密了。
318、怎见得好雪?有临江仙词为证:作阵成团空里下,这回忒杀堪怜,剡溪冻住猷船。
319、玉龙鳞甲舞,江海尽平填,宇宙楼台都压倒,长空飘絮飞绵。
320、三千世界玉相连,冰交河北岸,冻了十余年。
321、大雪下的正紧,林冲和差拨两个,在路上又没买酒吃处,早来到草料场外。
322、看时,一周遭有些黄土墙,两扇大门,推开看里面时,七八间草房做着仓廒,四下里都是马草堆,中间两座草厅。
323、到那厅里,只见那老军在里面向火。
324、差拨说道:“管营差这个林冲来替你回天王堂看守。
325、你可即便交割。
326、”老军拿了钥匙,引着林冲,分付道:“仓廒内自有官司封记。
327、这几堆草,一堆堆都有数目。
328、”老军都点见了堆数,又引林冲到草厅上。
329、老军收拾行李,临了说道:“火盆、锅子、碗、碟,都借与你。
330、”林冲道:“天王堂内,我也有在那里。
331、你要便拿了去。
332、”老军指壁上挂一个大葫芦说道:“你若买酒吃时,只出草场,投东大路去三二里,便有市井。
333、”老军自和差拨回营里来。
334、只说林冲就床上放了包裹被卧,就坐下生些焰火起来。
335、屋边有一堆柴炭,拿几块来,生在地炉里。
336、仰面看那草屋时,四下里崩坏了,又被朔风吹撼,摇振得动。
337、林冲道:“这屋如何过得一冬?待雪晴了,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。
338、”向了一回火,觉得身上寒冷,寻思:“却才老军所说,五里路外有那市井,何不去沽些酒来吃?”便去包里取些碎银子,把花枪挑了酒葫芦,将火炭盖了,取毡笠子戴上,拿了钥匙,出来把草厅门拽上。
339、出到大门首,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。
340、带了钥匙,信步投东。
341、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,迤逦背着北风而行。
342、那雪正下得紧。
343、行不上半里多路,看见一所古庙。
344、林冲顶礼道:“神明庇佑,改日来烧钱纸。
345、”又行了一回,望见一簇人家。
346、林冲住脚看时,见篱笆中挑着一个草帚儿在露天里。
347、林冲径到店里。
348、主人道:“客人那里来?”林冲道:“你认得这个葫芦么?”主人看了道:“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。
349、”林冲道:“原来如此。
350、”店主道:“既是草料场看守大哥,且请少坐。
351、天气寒冷,且酌三杯,权当接风。
352、”店家切一盘熟牛肉,烫一壶热酒,请林冲吃。
353、又自买了些牛肉,又吃了数杯,就又买了一葫芦酒,包了那两块牛肉,留下碎银子,把花枪挑了酒葫芦,怀内揣了牛肉,叫声“相扰”,便出篱笆门,依旧迎着朔风回来。
354、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。
355、古时有个书生,做了一个词,单题那贫苦的恨雪:广莫严风刮地,这雪儿下的正好。
356、扯絮挦绵,裁几片大如栲栳。
357、见林间竹屋茅茨,争些儿被他压倒。
358、富室豪家,却言道压瘴犹嫌少。
359、向的是兽炭红炉,穿的是绵衣絮袄。
360、手拈梅花,唱道国家祥瑞,不念贫民些小。
361、高卧有幽人,吟咏多诗草。
362、再说林冲踏着那瑞雪,迎着北风,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,开了锁入内看时,只叫得苦。
363、原来天理昭然,佑护善人义士。
364、因这场大雪,救了林冲的性命。
365、那两间草厅,已被雪压倒了。
366、林冲寻思:“怎地好?”放下花枪、葫芦在雪里,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。
367、搬开破壁子,探半身入去摸时,火盆内火种,都被雪水浸灭了。
368、林冲把手床上摸时,只拽的一条絮被。
369、林冲钻将出来,见天色黑了。
370、寻思:“又没打火处,怎生安排?”想起:“离了这半里路上,有个古庙,可以安身。
371、我且去那里宿一夜。
372、等到天明,却做理会。
373、”把被卷了,花枪挑着酒葫芦,依旧把门拽上锁了,望那庙里来。
374、入得庙门,再把门掩上,旁边止有一块大石头,掇将过来靠了门。
375、入的里面看时,殿上塑着一尊金甲山神。
376、两边一个判官,一个小鬼。
377、侧边堆着一堆纸。
378、团团看来,又没邻舍,又无庙主。
379、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,将那条絮被放开,先取下毡笠子,把身上雪都抖了,把上盖白布衫脱将下来。
380、早有五分湿了。
381、和毡笠放在供桌上。
382、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。
383、却把葫芦冷酒提来便吃。
384、就将怀中牛肉下酒。
385、正吃时,只听得外面必必剥剥地爆响。
386、林冲跳起身来,就壁缝里看时,只见草料场里火起,刮刮杂杂烧着。
387、看那火时,但见:一点灵台,五行造化,丙丁在世传流。
388、无明心内,灾祸起沧州。
389、烹铁鼎能成万物。
390、铸金丹还与重楼。
391、思今古,南方离位,荧惑最为头。
392、绿窗归焰烬;隔花深处,掩映钓鱼舟。
393、鏖兵赤壁,公瑾喜成谋。
394、李晋王醉存馆驿,田单在即墨驱牛。
395、周褒姒骊山一笑,因此戏诸侯。
396、当时张见草场内火起,四下里烧着,林冲便拿枪,却待开门来救火,只听得前面有人说将话来。
397、林冲就伏在庙听时,是三个人脚步响,且奔庙里来。
398、用手推门,却被林冲靠住了,推也推不开。
399、三人在庙檐下立地看火。
400、数内一个道:“这条计好么?”一个应道:“端的亏管营、差拨两位用心!回到京师,禀过太尉,都保你二位做大官。
401、这番张教头没得推故了!”那人道:“林冲今番直吃我们对付了。
402、高衙内这病必然好了!”又一个道:“张教头那厮,三回五次托人情去说:‘你的女婿没了’,张教头越不肯应承。
403、因此衙内病患看看重了。
404、太尉特使俺两个央浼二位干这件事。
405、不想而今完备了。
406、”又一个道:“小人直爬入墙里去,四下草堆上点了十来个火把,待走那里去?”那一个道:“这早晚烧个八分过了。
407、”又听一个道:“便逃得性命时,烧了大军草料场,也得个死罪。
408、”又一个道:“我们回城里去罢。
409、”一个道:“再看一看,拾得他一两块骨头回京府里见太尉和衙内时,也道我们也能会干事。
410、”林冲听那三个人时,一个是管营,一个是陆虞候,一个是富安。
411、林冲道:“天可怜见林冲!若不是倒了草厅,我准定被这厮们烧死了!”轻轻把石头掇开,挺着花枪,一手拽开庙门,大喝一声:“泼贼那里去!”三个人急要走时,惊得呆了,正走不动。
412、林冲举手,肐察的一枪,先搠倒管营。
413、陆虞候叫声“饶命!”,吓的慌了手脚,走不动。
414、那富安走不到十来步,被林冲赶上,后心只一枪,又搠倒了。
415、翻身回来,陆虞候却才行得三四步。
416、林冲喝声道:“奸贼!你待那里去!”劈胸只一提,丢翻在雪地上,把枪搠在地里,用脚踏住胸脯,身边取出那口刀来,便去陆谦脸上搁着,喝道:“泼贼!我自来又和你无甚么冤仇,你如何这等害我!正是:‘杀人可恕,情理难容!’”陆虞候告道:“不干小人事;太尉差遣,不敢不来。
417、”林冲骂道:“奸贼!我与你自幼相交,今日倒来害我,怎不干你事?且吃我一刀!”把陆谦上身衣服扯开,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,七窍迸出血来。
418、将心肝提在手里。
419、回头看时,差拨正爬将起来要走,林冲按住喝道:“你这厮原来也恁的歹,且吃我一刀!”又早把头割下来,挑在枪上。
420、回来把富安、陆谦头都割下来。
421、把尖刀插了,将三个人头发结做一处,提入庙里来,都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,再穿了白布衫,系了胳膊,把毡笠子带上,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。
422、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。
423、提了枪,便出庙门投东去。
424、走不到三五里,早见近村人家,都拿着水桶钩子来救火。
425、林冲道:“你们快去救应,我去报官了来。
426、”提着枪,只顾走。
427、那雪越下的猛。
428、但见:凛凛严凝雾气昏,空中祥瑞降纷纷。
429、须臾四野难分路,顷刻千山不见痕。
430、银世界,玉乾坤,望中隐隐接昆仑。
431、若还下到三更后,彷佛填平玉帝门。
432、林冲投东去了两个更次,身上单寒,当不过那冷。
433、在雪地里看时,离的草场远了。
434、只见前面疏林深处,树木交杂,远远地数间草屋,被雪压着。
435、破壁缝里透出火光来。
436、林冲径投那草屋来。
437、推开门,只见那中间坐着一个老庄家,周围坐着四五个小庄家向火。
438、地炉里面焰焰寺烧着柴火。
439、林冲走到面前,叫道:“众位拜揖。
440、小人是牢城营差使人,被雪打湿了衣裳,借此火烘一烘,望乞方便。
441、”庄客道:“你自烘便了,何妨得。
442、”林冲烘着身上湿衣服,略有些干,只见火炭边煨着一个瓮儿,里面透出酒香。
443、林冲便道:“小人身边有些碎银子,望烦回些酒吃。
444、”老庄客道:“我们每夜轮流看米囤,如今四更天气正冷,我们这几个吃,尚且不勾,那得回与你。
445、休要指望。
446、”林冲又道:“胡乱只回三五碗与小人荡寒。
447、”老庄家道:“你那人休缠,休缠!”林冲闻得酒香,越要吃,说道:“没奈何回些罢。
448、”众庄客道:“好意着你烘衣裳向火,便来要酒吃。
449、去便去,不去时,将来吊在这里。
450、”林冲怒道:“这厮们好无道理!”把手中枪看着块焰焰着的火柴头,望老庄家脸上只一挑将起来,又把枪去火炉里只一搅,那老庄家的髭须焰焰的烧着。
451、众庄客都跳将起来。
452、林冲把枪杆乱打。
453、老庄家先走了,庄家们都动惮不得,被林冲赶打一顿,都走了。
454、林冲道:“都去了,老爷快活吃酒。
455、”土坑上却有两个椰瓢,取一个下来,倾那瓮酒来吃了一会。
456、剩了一半,提了枪,出门便走。
457、一步高,一步低,踉踉跄跄,捉脚不住。
458、走不过一里路,被朔风一掉,随着那山涧边倒了,那里挣得起来。
459、凡醉人一倒,便起不得。
460、醉倒在雪地上。
461、却说众庄客引了二十余人,拖枪拽棒,都奔草屋下看时,不见了林冲。
462、却寻着踪迹赶将来。
463、只见倒在雪地里。
464、庄客齐道:“你却倒在这里。
465、”花枪丢在一边。
466、众庄客一发上手,就地拿起林冲来,将一条索缚了。
467、趁五更时分,把林冲解投那个去处来。
468、不是别处,有分教:蓼儿洼前后摆数千只战舰艨艟,水浒寨中左右列百十个英雄好汉。
469、搅扰得道君皇帝盘龙椅上魂惊,丹凤楼中胆裂。
470、正是:说时杀气侵人冷,讲处悲风透骨寒。
471、毕竟看林冲被庄客解投甚处来?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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